紅槿花開

晚來風(fēng)急，很快，山間便下起了大雨，而后層霧突至，又當(dāng)空高懸，將遠(yuǎn)處的山巔籠罩于內(nèi)，使得滿山的樹木和竹林變成了懺悔的童子，全都安安靜靜地跪拜在一場巨大的神跡之下。然而，在這天遠(yuǎn)地偏的廣東深山里，我的道路才剛剛開始——我要去的地方，是一座小鎮(zhèn)子，小鎮(zhèn)子上正在拍戲，拍戲的導(dǎo)演要我去幫忙，得令之時，我早已囊空如洗，所以，趕緊便飛奔前來了，下了火車，轉(zhuǎn)了汽車，再雇上拉客的摩托車送我繼續(xù)趕路，哪知道沒走多遠(yuǎn)，那年輕的騎手眼看著大雨即將落下，說什么也不肯再送我了，最后，我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步行著向前，滿山里獨我一人，大雨當(dāng)頭澆淋之后，我懷疑我走錯了路：據(jù)說，我要去的小鎮(zhèn)子坐落在一片山谷里，遮掩著它的四面山峰上全都開滿了紅槿花，可是，此刻，身在大雨里的我就算看見了遠(yuǎn)處田野上的木槿花，可能是品種不同，花期未到，每棵樹上都只有零星的一朵兩朵。

倒回去一千多年，我走的這條路，貶謫到海南崖州的唐朝宰相李德裕也走過，同樣的紅槿花，他也目睹過——說起這李德裕，絕非凡俗人物，《舊唐書》里說他：“德裕以器業(yè)自負(fù)，特達(dá)不群，好著書為文，獎善嫉惡，雖位極臺輔，而讀書不輟。”他本是名相李吉甫之子，年紀(jì)輕輕便已被召為翰林學(xué)士，為避父嫌，甘入藩鎮(zhèn)幕府，每到一地卻都政聲卓著，最終，于文宗武宗兩朝拜相，擔(dān)任宰相期間，定藩鎮(zhèn)，抑權(quán)閹，整肅吏治，數(shù)攻回鶻，所謂“會昌中興”，唯賴一人而已。只可惜，武宗逝，宣宗繼位，“牛李黨爭”之惡果再度顯現(xiàn)：在宦官的支持下，李德裕被五貶為崖州司戶，聞訊后，天下百姓莫不悲痛震駭，有“八百孤寒齊下淚，一時回首望崖州”之句流傳于海內(nèi)，然而，君命難收，和“哀故都之日遠(yuǎn)”的屈原一樣，李德裕只好抱病前往自己的被貶之地，未抵崖州，人卻已經(jīng)幾度險些喪命，其時，正好是紅槿花開的季節(jié)：

嶺水爭分路轉(zhuǎn)迷，桄榔椰葉暗蠻溪。

愁沖毒霧逢蛇草，畏落沙蟲避燕泥。

五月畬田收火米，三更津吏報潮雞。

不堪腸斷思鄉(xiāng)處，紅槿花中越鳥啼。

正所謂：時來天地皆同力，運去英雄不自由。這位被梁啟超認(rèn)作足堪與管仲商鞅比肩的一代良相，一旦踏上貶謫之路，只能做回那個舉目無親的垂垂老翁，流水阻路，桄榔遮日，瘴氣覆蓋了哀愁，蛇草卻叢生在目力所及之處，樹上的沙蟲時刻覬覦著過路人的性命，連燕子銜在口中的泥巴落下都足以令他大驚失色。就算如此，此一首詩中，最讓人不堪再讀的，還是末尾處的“不堪腸斷思鄉(xiāng)處，紅槿花中越鳥啼”，其中“越鳥”一詞出自《古詩十九首》之《行行重行行》，是為“胡馬依北風(fēng)，越鳥巢南枝”，大意是，北馬南去，依舊長依北風(fēng)，而那百越之鳥哪怕在北方筑下了巢窩，它也還是將筑窩所在當(dāng)作了南方的枝頭。雖說河北贊皇人李德裕來自北地，此時，他也唯有將自己托身為尚未北飛的越鳥，只可惜，君恩到底斷絕，西望長安多少回，家在長安西更西，這只失群之鳥只能繼續(xù)自己的貶謫之路，最終，他將在此行的目的地崖州含悲而逝。

貶謫之路上，因為越往前走越近蠻荒，和李德裕一樣，柳宗元也得時刻提防那些不期而遇的殺機，在給故舊李建的信中，他寫道：“仆悶即出游，游復(fù)多恐，涉野有蝮虺大蜂，仰空視地，寸步勞倦，近水即畏射工沙虱，含怒竊發(fā)，中人形影，動成瘡痏。”雖然沈德潛在《唐詩別裁》里說，柳宗元作詩，“長于哀怨，得騷之余意”，但是，依我看，恰恰是在漫長的貶謫中，在此前聞所未聞的殺機之下，柳詩一洗空泛，字字變銀鉤，句句做鐵繩，舍出命去抓緊了綁牢了眼前所見，人至此境，風(fēng)云意氣已經(jīng)化作無邊落日，當(dāng)初的新榜少年而今日服三壇猛藥，再看眼前，上天之心頓消，入地卻有容我知我之所，黑即是黑，白即是白，流水即是流水，石頭即是石頭，縱算性情尚在，孤峭冷硬尚在，所謂“海畔尖山似劍芒，秋來處處割愁腸”，再落筆時，荒僻貶地已經(jīng)助他另擇了字句，看到了什么，他說出的便是什么：

城上高樓接大荒，海天愁思正茫茫。

驚風(fēng)亂覘芙蓉水，密雨斜侵薜藶墻。

嶺樹重隔千里目，江流曲似九回腸。

共來百越文身地，猶自音書滯一鄉(xiāng)。

宋朝的黃庭堅，也是在貶謫之路上才一竿子打落了心神里的千劫萬劫。早年的黃庭堅作詩，說他是前人身上的寄生蟲似也不過，不管是“拔毛能濟世，端為謝楊朱”，還是“要似虎頭癡，何須楞里癭”，如此詞句，真算是處處咀古遍遍嚼典，他甚至曾自謂：“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，如靈丹一粒，點石成金也。”終不料，曾任史官的黃庭堅因為在《神宗實錄》里寫有“用鐵籠爪治河，有同兒戲”之語，幾欲被打入天牢，最終被貶作涪州別駕，后又因避親移往了戎州，至此，身世之苦海剛剛拍浪而來，詞句的苦海卻給他送來了靠岸的渡口——此后端倪，恰如其師蘇軾所言：人生如逆旅，我亦是行人；又如前朝元稹所言：昔日戲言身后意，今朝都到眼前來。這涪州和戎州再也不是別的，它們是騾子，是馬，是離岸舟，是隔溪猿，是哭或?qū)⒖蘼曂滔氯ィ�是病或病去如抽絲，如此，水桶終于落入了井底，石頭也總算從水下露了出來，一如他自戎州前往岳陽樓之后寫下的《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》：

投荒萬里鬢毛斑，三入瞿塘滟滪關(guān)。

未到江南先一笑，岳陽樓上對君山。

到了黃庭堅再貶鄂州，寫下《寄賀方回》之時，此身看似已了，已了之中，又有多少了不得：賀方回賀鑄，與黃庭堅和秦觀秦少游皆為至交，作有《青玉案》一詞，其中“碧云冉冉衡皋暮，彩筆新題斷腸句。試問閑愁都幾許？一川煙草，滿城風(fēng)絮，梅子黃時雨”幾句，更是秦少游終生心頭之所好，恨不得占其為己有；然而，為賀方回寫詩之時，秦少游早已在滕州撒手西游，西游之前，秦少游曾于夢中得詞《好事近》，詞中有“醉臥古藤陰下，杳不知南北”，幾可算得上對自身命數(shù)的一語成讖，而與此同時，賀方回的《青玉案》正傳唱于天下，這諸多的因緣，都在世上運轉(zhuǎn)交錯，所以，它們看似閑鍋冷灶，打開來一看，鐵鍋里其實有沸水滾滾，然而，未了之中，我，黃庭堅，自號山谷道人，還是要住在那萬緣了結(jié)之處，沸水也好，濁浪也罷，就算你驚濤拍岸，我也要你自行磨平，再將你當(dāng)作一面可照可不照的鏡子，如此，江南和滕州，少游與方回，還有沸水與濁浪，面對你們，我只有淡淡的幾句：

少游醉臥古藤下，誰與愁眉唱一杯。

解作江南斷腸句，只今唯有賀方回。

一如此刻深山大雨里的我——那滿山的紅槿花到底是看不見，而如注之雨卻毫不停歇，霧氣也越來越大，腳下的道路在霧氣和灌木叢中時隱時現(xiàn)，好幾次，我都誤入了歧途，站在一朵兩朵的紅槿花前不知何從。別無他法，我也只好強迫自己當(dāng)自己就是那黃庭堅，驚風(fēng)密語又如何？我要你們自行磨平，而我，我已經(jīng)撲滅了妄念，抱緊了順受，這一條貶謫之路，更及巴山楚水，再及劍門陽關(guān)，更多的貶謫路上，從來都沒缺少過如我此刻般的狼藉之人，因此，從狼藉里長出的詩和紅槿花也從來沒有斷絕過，更何況，一旦踏上這條路，昔日的冠蓋、朝服和春夢就都早已被打碎，反倒是，路人要做友人，友人要做兄弟，是兄弟，便要在此時徹底交換了骨血，就像劉長卿所言：“猿啼客散暮江頭，人自傷心水自流。同作逐臣君更遠(yuǎn)，青山萬里一孤舟。”就像元稹所言：“遠(yuǎn)信入門先有淚，妻驚女哭問何如。尋常不省曾如此，應(yīng)是江州司馬書。”至于我，我已經(jīng)定下了心神，湊近在幾朵快要墜下枝頭的紅槿花看了又看之后，我抹去了臉上的雨水，再兀自向前，心里頭卻忍不住去狂想：只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，或早或晚，也許，說不定，會有一個同路人，乃至是過命的兄弟在等著我？

說起貶謫路上過命的兄弟，就非得要說起柳宗元和劉禹錫——這一對難兄難弟，同一年進士及第，又同一年登博學(xué)鴻詞科，彼時便已相見恨晚，等到兩人的而立之年剛過，再一并跟隨王叔文參與了“永貞革新”，只可惜，這場革新一百零八天便宣告失敗，王叔文被賜死，柳宗元和劉禹錫等八人先是被貶做邊地刺史，途中又再貶為各地司馬，至此，幻夢消亡，真身顯露，來處逐我，去處又似住非住，可以托命的，唯有困坐在愁云與慘霧里的彼此，所以，哪怕遠(yuǎn)隔了千萬城郭與山水，柳子厚與劉夢得，他們也要給對方寫詩，唯有如此，他們的血，才算真正涌入了對方的身體。實際上，詩里寫的，不過也都是些尋常小事，譬如子厚問：“今日臨歧別，何年待汝歸？”夢得便答：“會待休車騎，相隨出罻羅。”子厚再提議：“皇恩若許歸田去，歲晚當(dāng)為鄰舍翁。”夢得即呼應(yīng)：“耦耕若便遺身老，黃發(fā)相看萬事休。”

如此十年，倏忽而過，十年之后，兩個人一起奉詔還京，劉禹錫滿身的骨頭仍然沒有折斷，寫下了著名的“桃花詩”，其中的“玄都觀里桃千樹，盡是劉郎去后栽”一句，觸怒當(dāng)朝，且連累了柳宗元，兩人一并被再行發(fā)配。可是，因為劉禹錫上有高齡老母在堂，斷斷再不能去那窮山惡水之地，柳宗元竟數(shù)次上表，請求朝廷撤回成命，允許其與劉禹錫對調(diào)，最后，終于有人感其所行，將劉禹錫改貶至連州，而柳宗元卻也再次被貶到了柳州，其后，兩人照舊唱和不斷，直至柳宗元暴斃身亡。柳宗元死前，一無所語，臨閉眼，才連呼夢得之名，乍聞子厚死訊，侍候著母親的靈柩，正好北行至衡陽的夢得竟“驚號大作，發(fā)狂如病”：“嗚呼子厚，卿真死矣！終我此生，無相見矣。何人不老，使君夭死。皇天后土，胡寧忍此！”面對子厚留下的遺孤周六，夢得更是立下誓言：“誓使周六，同于己子。魂兮來思，知我深旨。”——無論從何處去看，這一篇《祭柳員外文》都是真正傷心之人的傷心之文。

在衡陽的湘水邊，生性孤高的劉夢得早已失魂落魄，然而，此處卻不是他處，他與柳子厚的最后一次相見，最后一次分別，全都在這里。此時之桃李春風(fēng)，如露如電，過往之歃血金蘭，似是而非，但是，為了料理柳子厚的喪事，他只能當(dāng)平常人，做平常事，再寫下平常的詩投擲于茫茫江水之中：

憶昨與故人，湘江岸頭別。

我馬映林嘶，君帆轉(zhuǎn)山滅。

馬嘶尋故道，帆滅如流電。

千里江籬春，故人今不見。

這劉禹錫，真正是貶謫路上的金剛不壞之身，平生得年七十一，被貶在外二十三，所謂“巴山楚水凄涼地，二十三年棄置身”，可是，他偏要一挑雙眉，作如此說：“今日聽君歌一曲，但憑杯酒長精神。”是啊，在其一生中，除了提及柳宗元，他頓時便要黯然無言，其他時候，管他讒言如浪深，管他遷客似沙沉，他全都朗聲大笑，再來一句：“千淘萬漉雖辛苦，吹盡狂沙始到金。”我在誦讀其詩其文時，常覺伸手一探，便能觸摸到他樹癭一般的犟直，其詩也緊貼其人，于其詩，白居易甚至說：“其鋒森然，少敢當(dāng)者，予不量力，往往犯之，夫合應(yīng)者聲同，交爭者力敵，一往一復(fù)，欲罷不能。”有時候，他渾似黑鐵，坐地成丘，有怒氣，更添正氣，雪月風(fēng)花只好繞道而行，即便沉落江底也絕非隨波逐流之輩，反倒安之若素，直至化作了江底的一座廟；有時候，他又像是從黑鐵里鉆出來的一只鶴，破門而出，遠(yuǎn)上云霄，時刻引人踮起腳尖看向天際處，鶴唳九天之時，人人都能覺出自己體內(nèi)奔涌的一團精氣，還有天地之間回蕩的一股真氣，漸漸地，那只鶴，人道是看不見了，它卻早已掉頭回返，落于山林翠竹之間，再羽扇綸巾地作如此言：

自古逢秋悲寂寥，我言秋日勝春朝。

晴空一鶴云排上，便引詩情到碧霄。

這劉禹錫，究竟何以能夠如此？千百年來，不少人皆有高論，要我說，首先便是因為他的心性實在是天生激昂，其曾自謂：“我本山東人，平生多感慨。”這激昂之氣頗似近代之魯迅，到死也“一個都不寬恕”，別的不說，單說那第二首“桃花詩”，作此詩時，離他上回被貶出京已經(jīng)十四年，哪里知道，剛回長安，他便興高采烈地去了玄都觀，面對如今已經(jīng)被菟葵和燕麥覆蓋的所在，直至面對所有過去的宿敵，他仍要送給他們一聲冷笑：“種桃道士歸何處？前度劉郎今又來。”如此心性，不難想象在長達(dá)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涯里，明月之下，豪雨當(dāng)中，又有哪一天，諸多憂憤與慷慨不會發(fā)作和噴濺？可是，那兩處荒僻貶地，朗州和連州，它們到底托住了他，及至彼處的野草與荊榛、行歌與白帆、新郎官和舊勝跡，這些全都托住了他——原本，就好似強壓在山底的猛獸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，滿心想要作魔作妖，殊不料，上得山去，潛行于山間密林之時，一道閃電當(dāng)空將他擊中，竟至于口不能言，稍后又突有所悟：卻原來，這滿山野果，曾經(jīng)飽暖了我的肚腹；這無邊曠野，既給過我無上清涼，更是此后我隱身的所在。如此，他便安靜了，他便匍匐在地了，因為自此之后，這山林，這曠野，全都變作了他的朝堂；自此之后，他要去除僻字，直求面目，既要“片言可以明百意，坐馳可以役萬景”，更要一是一，二是二，東邊日是東邊日，西邊雨是西邊雨，果真如此了，那一身的憂憤與慷慨便偃旗息鼓了嗎？當(dāng)然沒有，它們不過是變作了初生之嬰孩，回到了草木溪水邊重新生長，時候一到，它們便要在玄都觀里再度發(fā)作，直至最終，它們終會長成那只從黑鐵里鉆出來的鶴。

就像此刻里仍然在山間奔走的我，也不知道跌跌撞撞走了多久，終于，大雨變作了小雨，小雨漸至于無，而后，幾乎就在轉(zhuǎn)瞬之間，迎面山巔上的濃霧開始了消失，整個天地像是剛剛得到過甘露的洗滌，綠的更綠，白的更白，未被摧折的紅槿花們也渾似一團團小小的火焰，這些火焰之下的枝頭上，還懸掛著殘存的雨珠，如果之前的大雨也有性命，也遭貶謫，這殘存的一滴兩滴，莫不就是它們所寫貶詩中的一句兩句？閑話打住，好消息是：當(dāng)濃霧散盡，我這才看見，我要抵達(dá)的鎮(zhèn)子，就坐落在它們消失之處的山底下，離我已經(jīng)不到三里路，在那鎮(zhèn)子的四周，以及更高處的四面山峰上，果然全都開滿了紅槿花。

這一條苦楚的路，終于來到了它要結(jié)束的地方，我當(dāng)然深吸了一口氣，再加快了步子往鎮(zhèn)子上走，可是，走了幾步，又忍不住停下，忍不住回頭，眼前雖說一無所見，我卻分明聽見了這一路念及之人的空谷足音，不僅僅他們，還有更多，在更加遼闊的山河里，劉長卿剛剛登上干越亭：“越鳥豈知南國遠(yuǎn)，江花獨向北人愁。”歐陽修才在岳陽渡口的樹下系好行船：“正見空江明月來，云水蒼茫失江路。”還有大庾嶺上的宋之問：“陽月南飛雁，傳聞至此回。我行殊未已，何日復(fù)歸來？”而我，我只能站在這里，祝他們一路順風(fēng)，再祝他們所經(jīng)之處也有火焰一般的紅槿花。之后，我還要懷揣著一顆僥幸之心，去趕路，去謀生，只因為：我又怎么會知道，有一天，當(dāng)我離開了這個鎮(zhèn)子，我是不是會重新變作貶謫途中的失路之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