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錢難買息縣坡，一半米飯一半饃”說的是我的老家。是不是有點“家鄉(xiāng)美”的意思？事實上，雖然這句話的道理不錯，但字面背后的“豐衣足食”景象卻與兒時的記憶相離甚遠。我們村在淮河南岸十多公里處，有山有水，水田和耕地的面積差不多，家家戶戶小麥和大米產(chǎn)量幾乎對半，米飯和饃頭都是常見的主食。但是，雖然米面都有卻都不夠吃。如果說“食不果腹”，“衣不蔽體”可能有點夸大其詞，但離“豐衣足食”卻真的差了很遠。在我的記憶中，家鄉(xiāng)就是貧窮落后的山村，我家又是那個村里最窮的一家。 但我有一個舅舅在縣城工作。每次到舅舅家，不僅吃上舅母做的“大油”飯菜，還能看到小人書，有時甚至能到電影院看一場電影。最重要的是，那是一個農(nóng)村窮小子與外界的唯一聯(lián)系。每次去縣城，都要經(jīng)過淮河大橋。到了縣城南街大埠口淮河大橋的時候，我就感覺到了城里。不知什么原因，淮河大橋是家鄉(xiāng)留在我腦海里的重要記憶。

橋最初是木制結(jié)構(gòu)，用粗壯的木樁做橋墩，橋面鋪的是木板，稀稀拉拉的樣子。每次從上面經(jīng)過，都要牢記大人的話不能往下看，否則容易踩到木板間隙卡住腳。這個木板橋，讓我每次進城的興奮和激動里都多了一些冒險的感覺。我應(yīng)該走了很多次木板橋，但腦海中只有一次印象最深。母親弓著腰拉著架子車埋頭過橋，我在側(cè)面推著車。不知什么原因，幾十年過去了，這一幕像木刻一樣留在我腦海里。如今，母親已年近80，站立一會兒就會感到腰酸腿痛。母親的汗水和年華，也隨著那早已拆除的木板橋流逝了。

后來木板橋改成了鐵橋，成了進城前的一道奇觀。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水泥橋墩和橋梁，一塊塊鋼板橫向鋪在上面。到目前為此，這也是我人生中唯一見到的“鐵制”大橋，橋面寬闊平滑，唯一的缺點是噪音太大。汽車一上橋，鐵板互相撞擊的聲音震耳欲聾。有時順風(fēng)，站在村莊北口，離橋十多公里的地方，竟然能聽到鐵橋的洪鳴聲。還真有幾次，我專門跑到村北口的一片墳地里，站在最高的墳頭上，尋找鐵橋的聲音。真不知那是什么樣一種動機。而如今，我工作和生活都在東三環(huán)，汽車在馬路上高速行駛的聲音揮之不去、避之不及。

我在縣城上學(xué)的時候，淮河大橋第二次重建，被改成水泥橋。記得橋被建成半成品時，鋪了一側(cè)的橋面，只允許行人和自行車通過。這是一個交通要道，很多人又不愿花錢乘船渡河，橋面上的人流就需要控制。聽說是“鄧”家的人負責(zé)把守，經(jīng)常毆打不聽從安排的路人。這個“鄧”家，可不是中國的“總設(shè)計師”，而是我們縣城的一大家族。兄弟六人，稱霸一方，尤其是他們家老五，最為彪悍兇狠，大家都叫他“鄧?yán)衔?rdquo;。我們那時每周從學(xué)校回家一次，每月都會從家里帶些大米到學(xué)校食堂換糧票，必經(jīng)淮河大橋。有一次騎自行車駝著半袋大米走到橋中間，被鄧家的人攔下。他們要收過橋費。我那時身上分文沒有，所以沒有錢交過橋費。他們一開始威脅要將我的自行車和大米推到河里，但最后還是放行了。

我到北京上大學(xué)第一年我就沒有回家，之后便很少回去了，記憶中再也沒有走過那座水泥橋。我其實是逃離了家鄉(xiāng)。那個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，除了屈辱和心酸，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美好的回憶。很多事情不愿想起，便慢慢從記憶中抹掉。可是人到中年，不得不頻繁顛簸在北京和家鄉(xiāng)之間，關(guān)于家鄉(xiāng)的記憶越來越多。想念老母親，惦記留守在農(nóng)村的兄弟，兒時的小伙伴。可是，家鄉(xiāng)的變化太大，在縣城我已經(jīng)分不清了方位，村里也有很多人不認識了。淮河上又沿著縣城外環(huán)重新建了一座大橋，駕車走在上面和其他地方?jīng)]有任何兩樣。新橋在我兒時座標(biāo)的什么方位，什么時候建的，我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。反正我只是新橋的一個過客，我只記得老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