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的記憶是狐貍的顏色

一、黃昏時分，狐貍高高躍起  
傍晚六點三刻，暑氣漸漸消散。叫了一天的蟬沒了力氣，默契一般地同時停下來休息。  
放學已經半小時了，但谷雨還不想回家。她靠在杏花巷入口的白楊樹上，呆呆地望著對面的居民樓，看夕陽給每一層窗臺都斜斜地抹上橘黃色。  
突然，一個黑影在這片橘黃色中高高躍起。  
一瞬間，谷雨感覺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。她緩慢地仰起頭，眼球追隨黑影向上移動。陽光從后方打來，黑影在空中舒展身體，變成了一只——  
狐貍？  
它輕巧地落在地上，仰頭看向谷雨。那是一只夕陽顏色的狐貍。  
“哈哈，出現了！”  
伴隨著一聲呼喊，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沖過來，猛然蹲下，“砰”地扣下一個籠子。他抬起頭，笑著說：“還好，沒讓你的狐貍跑掉。”  
谷雨驚訝又困惑：“我的？”  
男生說：“來摸摸看就知道了。”  
一群鴿子“呼啦啦”飛起來，橘黃色浸透了整個世界。逆著光，谷雨看不清男生的臉，但莫名覺得很熟悉。  
谷雨蹲下身子，伸出手，和男生一起摸了摸狐貍的頭頂。  
頓時，谷雨的耳朵里充滿了嘈雜的聲音——  
“一二一，一二一——”  
“明天就是歌詠比賽，別忘了穿白襯衫！”  
“媽媽，我要吃雪糕！”  
世界被模糊的色塊和光影擠滿，谷雨一陣眩暈。  
“谷雨，走啦！”谷雨的手被握住了。她轉過頭，看到一張笑容燦爛的臉。這個男孩好熟悉。  
“丁零零——”一輛自行車從旁邊駛過，后座上，一個梳齊劉海的小姑娘朝他們揮手：“明天見！”  
男孩也朝她揮了揮手：“明天見，露露！”  
谷雨環顧四周。右手邊是小賣部，戴著紅領巾的學生們進進出出；旁邊是“貝貝童裝”，里面有很多漂亮裙子；之后是小陸姐姐的冷飲店；再往前是杏花巷的入口，靠墻停著賣饅頭的三輪車，胖阿姨揭開饅頭筐上的棉被，熱氣蒸騰起來……  
這分明是谷雨小學放學時的情景呀！  
“谷雨，想什么呢？”男孩問。  
“我在想一個夢。”谷雨聽見自己說。不對，她應該說“我好像在做夢”才對吧？  
男孩說：“我知道，你作文里寫了，你夢到一只大狐貍，還抓著它的尾巴飛到了亞特蘭蒂斯！”  
谷雨看向男孩的笑臉。  
世界熔化了。男孩背后的店鋪、馬路、行道樹，全都淹沒在橘子汁般的陽光里。谷雨蹲在地上，面前依然是那張熟悉的笑臉。  
“……阿芒？”谷雨遲疑地說。  
“才認出我呀？”阿芒笑著說。  
“真的是你？好、好久不見！”谷雨結結巴巴地說。  
阿芒是谷雨的老同學。初一暑假后，阿芒轉學去了北京，谷雨就再沒見過他。一開始，谷雨還會偶爾和他在QQ上聊天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，谷雨的學業越來越忙，還認識了很多新朋友，不知從哪天起，她和阿芒的聊天就停止了。  
長大就是這樣，每個人都會擁有自己的生活，走向不同的道路。  
阿芒眨眨眼，說：“好久不見，谷雨。剛才的記憶體驗如何？”  
“記憶？”  
阿芒指著狐貍：“它是你具象化的記憶，很漂亮吧？只有夏天的記憶，才會是狐貍的顏色哦。”  
狐貍打了個哈欠，蜷縮成一團。  
“時間不早了，我得走了。”阿芒抱著籠子站起來。  
谷雨也連忙站起來：“阿芒……”  
“明天再聊吧！明天同一時間，還在這里見。”阿芒朝谷雨揮揮手，轉身離開了。  
橘黃色的陽光變淡了，夜幕正在降臨。望著阿芒的背影，谷雨的心情輕快了些。  
二、碎玻璃般的記憶  
第二天，谷雨如約來到杏花巷入口。阿芒又抱來一個籠子，里面是一只火紅的狐貍。  
“剛捉到的記憶狐貍，要來摸摸看嗎？”  
谷雨摸了摸狐貍，眼前幻化出一團鮮紅。  
“谷雨，你嘗嘗！”谷雨面前晃著一包紅彤彤的東西，幾秒鐘后，她看清楚了，那是一包辣條。舉著辣條的是阿芒。  
“謝謝，不過我不吃辣條。”谷雨說。  
阿芒撓撓頭：“那你吃話梅嗎？”  
谷雨正身處一家小賣部，周圍全是吵吵嚷嚷的小學生。貨架上擺著各種零食、飲料，以及花花綠綠的小玩具。  
露露從旁邊擠過來：“谷雨、阿芒，快上課了，咱們走吧！咦，阿芒，你買了辣條？”  
“嗯，你吃嗎？”阿芒朝她舉起辣條。  
谷雨無法知道露露的回答是什么了，因為她突然回到了現實，面前是阿芒溫和的笑臉。她愣了好幾秒，直到阿芒問她怎么了，才回過神來。  
“沒什么……”谷雨頓了頓，決定轉移話題，“阿芒，所有夏天的記憶，都會變成狐貍嗎？”  
“不，只有很深刻的記憶，才能凝聚成狐貍的形狀。”  
話音剛落，他們眼前就躍起一抹白色。阿芒敏捷地掏出一個口袋，往半空中一揮，兜住了它。  
“真巧！這就是沒有形狀的記憶。是北極狐的顏色呢。”  
白色的記憶輕輕抖動。谷雨摸了一下。  
他們站在一座橋上，橋下是波光粼粼的河面。  
“喂——”阿芒把雙手圍攏在嘴邊，朝遠處大喊。  
“喂——”露露也學著阿芒的樣子大喊，“哈哈，谷雨，你也來！”  
谷雨又回到了現實。阿芒說：“這種記憶比較短……看！”  
阿芒指向天空。好幾抹顏色在半空中跳躍，有金色、藍色，還有黑色。它們都跳向了谷雨。  
金色率先碰到谷雨的臉頰。  
“生日快樂！”阿芒遞給谷雨一個金色包裹。她急切地拆開，里面是一支泡泡槍。  
藍色停在谷雨的肩膀上。  
“這是鼓號隊的制服？真帥！”露露發出羨慕的贊嘆聲。  
黑色落在谷雨的手臂上。  
“快點，我們坐一起！”  
電影院里人聲嘈雜，學生們互相推著走向各年級的區域。谷雨、露露和阿芒緊挨著坐下。  
“我帶了好吃的。”露露遞給他們兩塊泡泡糖。阿芒剝開糖紙，把泡泡糖扔進嘴里：“草莓味的哎！”  
班主任在后面喊：“大家快坐好，電影馬上開場！”  
“一口氣看太多會累的哦。”阿芒的聲音響起來。谷雨大口喘著氣，心臟怦怦直跳。阿芒又拿出幾個口袋，把顏色裝進去，掛在腰間。  
谷雨細細品味著剛才的幾段記憶。那些記憶就像萬花筒中的碎玻璃，反射出谷雨細碎而多彩的過去。她應該很喜歡和露露、阿芒在一起吧？他們曾經是朋友……  
谷雨問：“阿芒，我的記憶怎么會出現在這里？”  
阿芒答非所問：“黃昏是記憶飄散的時刻，所以一定要趁現在抓住它們。”  
“你是說，它們是從我大腦里跑出去的？”  
“對，你把它們忘掉了。”  
“既然我看過它們了，不就意味著我重新獲得了這些記憶嗎？它們不應該回到我的大腦里嗎？”谷雨連珠炮般地問。  
阿芒笑了：“記憶不是這樣的東西。我問你，你剛才是‘看’到了這些記憶，還是‘想’起了這些記憶呢？”  
谷雨一愣，說：“是‘看’到的，就像在看電影，看別人的故事。只不過，比電影更真實，更身臨其境。”  
“很好的比喻。所以，你并沒有重新獲得這些記憶，而是產生了一些新記憶。記憶一旦從大腦里跑出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”  
夕陽又往下沉了沉。阿芒說：“今天就到這里吧，我該走了。”  
“阿芒，你到底是什么人？魔法師嗎？”  
“這是秘密，我暫時還不能說。拜托你，別告訴別人我回來了哦。”  
夕陽下，阿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。  
三、讓狐貍幫你補全一顆心  
之后幾天，谷雨跟著阿芒重溫了許多記憶：學校組織爬山，她爬不動了，阿芒牽著她的手；期中考試后，她和露露推著自行車往校門口走；三人去書店享受空調的涼爽，挑選喜歡的書，盤腿坐在地上讀……  
谷雨又快樂又惆悵。  
周六，他們捉到一只土黃色的記憶狐貍。在這個記憶里，谷雨、阿芒和露露趴在地上，從一扇大鐵門下的空隙鉆了出去。塵土和月季的味道被陽光烤過，溫暖又熱烈。  
回到現實后，阿芒問：“你還記得我們為什么要去鉆學校后面的大鐵門嗎？”  
“我有印象，那天應該是提前放學，我們出去逛街了。露露說，要帶大家體驗一下‘逃課的感覺’，我總說她……”谷雨說著，聲音小了下去。  
阿芒輕聲問：“谷雨，你和露露還有聯系嗎？”  
谷雨低下頭，這是她不想提的事情。她以為可以忘記露露，但最近這些記憶不斷提醒她，露露和她曾經關系很好。  
她仍然記得那件事——除了最關鍵的那個時刻。為什么想不起來呢？  
“谷雨，我之前還捉到了一只記憶狐貍。”阿芒說。  
谷雨猛地抬起頭。  
“不過，這個顏色的記憶很沉重。”阿芒從身后搬出一個籠子。籠子里是一只灰狐貍，它靜靜地看著谷雨。  
真的要看嗎？看了自己大概會很難受吧……  
但是，既然已經看到了從前的日子，她還怎么繼續欺騙自己呢？  
于是，谷雨深吸一口氣，摸了摸灰狐貍。  
“我從來不會拿別人的東西，你別污蔑人！”這是露露的聲音。  
“你說沒拿就沒拿啊？難不成它長翅膀飛了？”另一個聲音不依不饒。  
谷雨身體僵硬。她站在宿舍里，面前的兩個女生在爭吵。地上一片凌亂，抽屜和衣柜里的東西全被翻了出來。  
“我真沒拿！谷雨，你給我作證！”露露說。  
谷雨說：“露露不是這種人……”  
另一個女生說：“什么這種人那種人，知人知面不知心！你又沒在宿舍，怎么知道她拿沒拿？”  
谷雨咬咬嘴唇：“是，我沒辦法作證……”  
露露難以置信地說：“你也不相信我？”  
“不是的！我……”  
“算了，別說了。”露露的眼神黯淡下去。  
“谷雨！”阿芒抓住谷雨的手。谷雨以為自己會哭，伸手摸摸臉，卻沒有眼淚。  
“我對不起露露。她需要幫助的時候，我退縮了……”  
那是初二時的事。周末回學校后，同宿舍的女生丟了一串手鏈，她一口咬定是露露拿的，因為周末只有露露留在宿舍。谷雨很想幫露露多說幾句話，她知道露露不會偷東西，可她太膽小了，那個女生嗓門兒一大，她就不敢繼續說下去了。當然，那個女生也沒證據證明手鏈是露露拿的，事情最后不了了之。  
“后來，露露轉學了。再后來，我們就沒有聯系了……”  
谷雨感到心在一抽一抽地痛。她的心大概早已不完整了，因為她在故意忘記自己的錯誤。  
阿芒說：“谷雨，我一直把你當朋友。露露肯定也一樣。”  
谷雨看向阿芒。她突然意識到，和阿芒、露露在一起玩的日子，有多么難得。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朋友，又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疏遠。對此，她的內心也充滿了遺憾啊。  
現在，阿芒回來了。露露呢？  
谷雨下定了決心。  
“阿芒，我要向露露道歉。”  
谷雨給露露寫了一封長長的電子郵件。她沒勇氣直接去見露露，而且她覺得，用文字能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。她寫下當時的膽怯，寫下這兩年來的后悔和歉意，還寫下這些天看到的記憶——當然，她沒說阿芒的事情。點擊“發送”時，谷雨的手指都在抖。  
郵件發送成功。  
僅僅過了半小時，谷雨的手機就響了起來。她心臟怦怦跳，按下接聽鍵：“喂？”  
“谷雨？我是露露。”手機那頭傳來露露歡快的聲音，“你這家伙，好煽情啊！”  
谷雨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。一種滿足感從她的心臟處產生，擴散到全身，暖融融的。她的心又完整了。  
四、阿芒的秘密  
蟬聲浸泡在夏日的午后，顯得格外慵懶。谷雨和阿芒并排走著，陽光透過白楊樹的葉子，斑斑駁駁地灑到他們身上。  
他們來到街心公園，在一把長椅上坐下。下一秒，他們就站在了一座倉庫里。地上堆著許多籠子，裝著各種顏色的記憶狐貍；墻上掛著一只只晃動的口袋，里面是沒有形狀的記憶；回頭看，身后是一扇閃著銀光的門。  
“歡迎來到記憶倉庫！”阿芒說。  
他抱起一只籠子，里面裝的是谷雨第一次遇到的記憶狐貍，“我把它們放在倉庫，你就可以隨時回來重新體驗了。想重溫一下嗎？”  
“一二一，一二一——”  
“明天就是歌詠比賽，別忘了穿白襯衫！”  
“媽媽，我要吃雪糕！”  
“谷雨，走啦！”阿芒牽起谷雨的手。露露騎著自行車經過，朝他們揮手：“明天見！”  
“明天見，露露！”阿芒和谷雨一起說。  
谷雨又一次環顧四周。右手邊是小賣部，然后是“貝貝童裝”、小陸姐姐的冷飲店……奇怪，感覺哪里不對？  
“谷雨，想什么呢？”阿芒問。  
“我在想一個夢。”谷雨說，“我夢到一只大狐貍，還抓著它的尾巴飛到了亞特蘭蒂斯。”  
谷雨愣住了，她問阿芒：“這個記憶是不是變化了？”  
阿芒皺起眉頭：“還真是，難道阻止不了它們去亞特蘭蒂斯嗎……”  
“亞特蘭蒂斯？”  
“嗯，不捉起來的話，它們就會去亞特蘭蒂斯。”  
谷雨說：“為什么不讓它們去呢？我也很想去看看……”  
阿芒嚴肅起來：“別說傻話！亞特蘭蒂斯不是你該去的地方，那是消失之地。”  
“消失之地？”  
“顧名思義，一切消失的東西，都會去亞特蘭蒂斯。”  
谷雨努力理解著阿芒的話：“你是說……如果記憶去了亞特蘭蒂斯，我就會把它們忘掉嗎？可你之前不是說過，這些記憶已經被我忘掉了，所以才會從我的大腦中跑出來嗎？”  
“打個比方吧，從大腦中飄散出來的記憶，就像被刻錄進一張光盤，雖然你無法把光盤放入大腦，但可以看到光盤上的內容——這些記憶狐貍，就是光盤。”阿芒說，“如果它們去了亞特蘭蒂斯，你就無法再像看電影一樣重溫記憶了。”  
“但是，它們是想去的吧？我覺得，其實沒必要一直重溫記憶……”谷雨一邊想一邊說，沒注意阿芒的臉色有些難看，“對了，為什么這里全是我的記憶？我不明白——”  
阿芒猛然提高音量：“因為我在幫你！不帶你重溫這些記憶，你就要把過去全忘了，這樣總有一天，你會把我也忘掉！”  
谷雨呆住了，她頭一次見阿芒這么激動。  
阿芒捂住臉。過了好一會兒，他才放下雙手，說：“對不起，谷雨，我……你先回家吧。”  
回家路上，谷雨想了很久，還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。不過，她想清楚了一件事，那就是她不希望阿芒不開心。嗯，明天再和阿芒好好聊聊吧！  
然而，第二天，阿芒沒有出現。第三天也沒有。第四天，也沒有。  
阿芒消失了。  
谷雨走遍了杏花巷，都沒有遇到阿芒；她去街心公園，坐遍了所有長椅，也沒能進入記憶倉庫；她給阿芒發郵件，發QQ消息，也沒收到任何回復。  
谷雨忍不住了。她給露露打電話，問她有沒有阿芒的聯系方式。露露說，她去找初中同學打聽一下。  
幾天后，谷雨接到了露露打來的電話。  
“谷雨，我問到阿芒的消息了。唔，他初一之后，不是轉學去北京了嘛……”露露的聲音吞吞吐吐。  
“這我知道！他現在呢？”  
露露停頓了好幾秒，說：“就在前不久，他……去世了。”  
一瞬間，世界像被凍結了。灰塵靜止在蒼白的陽光里，谷雨的眼淚奪眶而出。  
五、“谷雨，我……”  
谷雨發燒了。她躺在床上，腦子昏昏沉沉，臉頰滾燙。迷迷糊糊中，她感覺到媽媽進了房間，給她喂了藥。媽媽溫柔的聲音仿佛從遠處飄來：“睡吧，睡一覺就好了……”  
睡一覺就能變好嗎？不，不會好的……  
黑暗中，谷雨不斷向下墜落、墜落。過了很久很久，或者只過了幾秒鐘，兩只白狐貍突然躍入谷雨的眼簾。  
是記憶狐貍！  
一只白狐貍走過來，蹭了蹭谷雨。之后，周圍開始有了亮光。  
先是一絲白色的光，然后是綠油油的顏色，是被雨水沖刷過的綠葉。接著，聲音出現了，隆隆的雷聲，嘩嘩的雨聲，汽車輪胎駛過水洼、濺起水花的聲音，以及雨水敲打在垃圾桶上的“答答”聲。  
谷雨眨眨眼，發現自己坐在公交站亭里，外面下著瓢潑大雨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右邊響起：“就這樣聽雨聲，真好呀。”  
她猛地向右扭頭。是阿芒，他正仰臉看向天空。  
“你喜歡雨天嗎？”谷雨問。  
“每一天我都喜歡，每一天都不一樣嘛。”  
谷雨笑了：“好有哲理！”  
阿芒的臉色很蒼白。谷雨呆呆地望著他，說不上哪里不對勁，哪里呢……  
這是夢嗎，還是真實的記憶？  
另一只白狐貍躍上谷雨的膝頭。下一秒，世界上下顛倒了。  
“哇！”谷雨驚叫一聲。然后，她意識到自己正頭朝下倒吊在雙杠上。天空是淡淡的藍紫色，女貞樹密密的枝葉探進她的視野，在藍紫色的背景上灑下一些深綠和淺綠。  
“很好看吧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多久……”  
谷雨扭頭看向阿芒。阿芒也倒吊在雙杠上，身形單薄，晃晃悠悠，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。  
“谷雨，暑假我要去北京。”  
“去旅游嗎？”  
“不，是去看病。”  
“啊？你怎么了？”  
“沒事，一點小病！我舅舅在北京的醫院工作，所以我們去找他，更放心一點。”  
“真沒事？”  
“放心啦，你這語氣好像我快不行了。”  
“什么呀，明明是你嚇唬人。”  
他們倆沉默了一會兒。陽光越來越弱，天空的藍紫色愈發明顯。  
“谷雨，就算我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，我也一定會來和你告別的。”  
“呸呸呸，不要亂說話！快點‘呸呸呸’！”  
“哈哈，好，呸呸呸！”  
悠揚的《致愛麗絲》在操場上響起，這是提醒學生離校的音樂鈴聲。谷雨坐起來，跳下雙杠：“我得回家了！”  
阿芒也跳下來，把谷雨掛在雙杠上的書包取下遞給她。  
“明天見！”谷雨把書包甩在肩上，往校門口跑。  
“谷雨！”阿芒突然很大聲地喊。  
谷雨停下腳步，回頭看他。  
阿芒把雙手插在兜里，站在雙杠旁，影子拖得很長。他本來就瘦瘦高高的，現在顯得更細長了。逆著光，谷雨看不清阿芒臉上的表情。  
“谷雨，我……”  
一陣風吹過，吞掉了阿芒的聲音。他的襯衫衣角被風吹起，“呼啦啦”，像撲扇的翅膀。女貞樹的枝葉搖晃著，像是在演奏一首樂曲。  
“什么？”谷雨問。  
陽光隱去了，世界徹底被藍紫色覆蓋。谷雨能看清阿芒的臉了，他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，輕輕搖搖頭，朝她揮了揮手。  
世界碎裂了。谷雨從夢中醒來，淚流滿面。  
她錯過了阿芒的最后一句話，盡管，她有點猜到阿芒想說什么。  
六、夏天的雨和約定  
谷雨在家里休息了幾天，露露來看她了。  
“谷雨，你想看阿芒的日記嗎？”  
谷雨驚訝地看著她。  
露露遞給她一個本子：“我聯系了阿芒的父母，他們寄來了這個。他們說，阿芒會希望我們看的。”  
谷雨接過日記本，腦海中思緒萬千。  
阿芒，你想讓我們看什么呢？  
日記本上的字跡很干凈。有的日記很簡短，寫著今天有什么作業，或者考試考了多少分；有的稍長一點，比如記錄和谷雨、露露騎自行車去大橋上大喊，比如記錄三人在書店盤腿看書，站起來時腿發軟……  
谷雨的心被溫暖又悲傷的情緒填滿了，這些記憶，好多都是她在這個夏天重溫過的啊。  
從前，她為什么沒注意到阿芒的心情呢？  
最后一篇日記，記錄著阿芒和谷雨去書店，回家時下起了雨，他們就在公交站亭坐了很久。  
在最后，阿芒寫道：“可惜今天下雨了，沒能去河堤看夕陽。以后大概沒機會了。”  
谷雨盯著那兩行字，漸漸產生了一個想法。  
“露露，陪我去一趟河堤好嗎？”  
西邊的天空上，太陽正慢吞吞地向下降，陽光散溢開來，給河堤垂柳鍍上一層金光。露露去買奶茶了，谷雨坐在草地上，抱著腿，望著天空。  
“阿芒，你躲著我呢，對吧？”谷雨小聲說。不知為何，她有一種預感，覺得會在這里見到阿芒。  
白光一閃，一只白色狐貍從空中躍下，停在谷雨面前。是記憶狐貍！  
谷雨猛地站起來。她猜對了！  
白狐貍蹭了蹭谷雨，世界頓時充滿了雨聲。  
“嗨。”熟悉的聲音響起來。谷雨坐在公交站亭下，立刻向右扭頭，看到了阿芒的臉。  
“嗨什么嗨！你怎么能突然消失呢！”谷雨大聲說。  
阿芒笑笑：“抱歉，別生氣，我把一切都告訴你。”  
谷雨望了望馬路，說：“等等，這里并不是記憶吧？”  
“這里確實不是過去的記憶，但可以是未來的記憶呀。”  
谷雨深吸一口氣，說：“好，我聽你講。”  
阿芒說：“我之前跟你說過，一切消失的東西都會去亞特蘭蒂斯。你現在應該知道，我也要去了。”  
谷雨難過地點點頭。  
“我答應過你，離開之前要和你告別，所以我回來了。回來后，我發現你不開心，我就想，先幫你開心起來再告別吧。”  
阿芒仰起頭，看向雨棚。  
“其實，我不光是為了讓你開心，我還怕你忘掉我。所以我把你的記憶捉起來，想讓你記住一切。”阿芒的聲音顫抖了，“可那天你告訴我，記憶變化了，我才明白，被忘掉的記憶必定會前往亞特蘭蒂斯，這是不可更改的法則。你又說，沒必要一直重溫記憶，我就更生氣了……”  
谷雨緊緊抓住阿芒的手。  
“……我是為了跟你告別才回來的，可現在，目標卻變成了讓你忘不掉我。我太自私、太貪心了，我都沒勇氣來和你說再見了……”  
“阿芒，我向你保證，雖然我無法記住一切，但我會記住你！”  
阿芒望著谷雨，慢慢露出笑容：“谷雨，謝謝你。”  
他們默默聽了一會兒雨聲。  
“阿芒，你確定要去亞特蘭蒂斯了，是嗎？”  
“嗯。”  
“我以后也會去的吧？”  
“……嗯，是呢。”  
“我們做個約定吧。我不會忘記你，你也不許忘記我。然后，等我去亞特蘭蒂斯的時候，你要第一個迎接我！”  
“……好，我答應你。但是，你可不要去得太早，不然我肯定還沒準備好。”  
“那，一百年，怎么樣？”  
“好，一百年以后，我們亞特蘭蒂斯見！”  
伴隨著輪胎駛過水洼的聲音，兩束燈光穿越雨霧照射過來，一輛公交車停在他們身邊。車窗上擠擠挨挨趴著一堆記憶狐貍，好奇地看著他們。  
“我該走了。”阿芒站起來，踏上公交車，轉身朝谷雨揮手，“谷雨，再見啦！”  
谷雨朝阿芒揮著手，又想到一個問題：“阿芒，夏天的記憶為什么是狐貍的顏色呢？”  
阿芒微笑起來：“因為你說過，你喜歡狐貍呀。小學時，你在作文里寫過的。”  
車門關上，公交車開走了。雨霧世界開始幻化、模糊。  
谷雨揉揉眼，發現自己正坐在河堤的草地上，倚著露露的肩膀。  
“你醒啦？”露露親切地問谷雨，遞給她一杯奶茶。  
谷雨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。她望著被夕陽染紅的河面，發了會兒呆，問：“露露，如果我告訴你，阿芒去了亞特蘭蒂斯，你相信嗎？”  
露露想了想，說：“我相信。”  
是的，露露當然會相信，因為她是露露。  
谷雨感覺很滿足，她又一次把頭靠在露露肩上，和露露一起欣賞夕陽西下的輝煌流光。